第一章 稚语 (第1/3页)

    第一章稚语

    清明时节，春雨蒙蒙，像雾一般。

    于思卿那时七岁，这天下午，他坐在他家当铺里头练字。

    今天没什么客人，店里伙计正觉得无聊。马掌柜背着双手，立在于思卿边上，称赞道：“少东家的笔锋已经很有架构了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听了很受鼓舞，一笔一划写得愈加认真。

    忽听得街上车马粼粼，一乘马车不紧不慢驶来。铃铛叮叮发出脆响，停在了隔壁门口。

    隔壁是一家绸缎铺子，登时一阵热乱。只听得他们家伙计们噔噔噔迎了出来，在街上喜滋滋叫道：“是赫老夫人来了！”

    于思卿抬头望向外面，马掌柜疑道：“什么赫老夫人？你们听隔壁叫得那样响。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笑道：“就是河对面状元府的杜小姐呀，她不是嫁到了京华赫家么？前两天，听说她带孙子回来访亲，依旧住在状元府老房子。”

    马掌柜恍然道：“状元府嫁女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嚜，杜小姐都熬成赫老夫人了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搁下笔，好奇地听外面的声音。

    马掌柜牵起于思卿的小手，走到门槛前观看。当铺的伙计们跟着一涌而出，伸着脖子看隔壁的热闹。

    只见绸缎铺众伙计众星拱月围在一驾马车跟前。两个旗装的小丫头先跳下车，利落地放下小板凳，左右掀开车帘，一个老太太就慢慢下来了。

    那老太太穿着一件熟铜色梅花纹绸面旗袍，衣饰雅净，两鬓如霜，秋水微浑，便是赫老夫人杜氏。

    绸缎铺的尹老板急急忙忙出来迎客，挤到众伙计之前，忙道：“地下滑，你老慢着点儿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含笑向尹老板点了点头，感叹道：“多少年不见了，当年还是你父亲当家呢。你如今也老了。”

    尹老板笑道：“我们是辛苦人，老夫人是享福人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问道：“你父亲还好？”

    尹老板说道：“家父不巧前年过世了，没福气再见老夫人一回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“喔？”了一声，向小丫头说道：“当年我出嫁的婚服，还是他父亲雇船从扬州亲自运来的。”

    尹老板笑道：“早听说你老回建陵了，我们小门小户，不敢上门叨扰。日夜盼着老夫人光顾呢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与他客气了几句，又道：“今天特来看看建陵时新什么料子。”

    尹老板躬身伸臂向门口一指，笑道：“里面请，里面请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不忙着进去，向马车里说道：“远英怎么还不出来？”

    车里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声音，懒洋洋道：“奶奶，我想回家。”

    赫老夫人说道：“不是说好陪奶奶选料子么？男子汉，说话不算话？”

    那小男孩无奈道：“好吧。”

    车帘掀处，一个小男孩跳了下来，约莫八九岁的模样，个子比同龄人要生得高挑，长得眉眼俊秀，英气勃勃。

    他穿着西式的毛衣长裤，不知为何蓄了及肩的长发，打了一条短短的辫子，几缕黑发垂在额前，清亮双目直直扫视着众人。

    赫老夫人向众人道：“这是我孙子。”

    尹老板将一张笑脸凑到赫远英跟前，拍手赞道：“哎呦，赫小少爷也来了！”

    赫远英满不在乎点了点头。尹老板随即请客进铺子坐坐，众人拥着赫老夫人一团喜气进屋去了。半条街上看热闹的店家，也都各回各屋了。

    恰好有客人来勾兑当票，当铺伙计们忙着开库房取东西。只有于思卿还立在门槛前。

    雨珠细细漂浮在空气中，他仰着脸看赫老夫人的马车，车帘上绣着溪水边一丛兰花。

    绸缎铺的店招旗子，在细雨中微微飘荡。这春雨是沾衣不湿的，落在脸上感到很温柔。

    忽然旁边有人说道：“喂，你脸上有东西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扭头一看，是赫远英。

    赫远英抱着手臂，站在绸缎铺的门槛里，两人隔得不远不近。

    于思卿问道：“什么东西？”说着拿手背蹭了蹭脸蛋。

    赫远英说道：“是另一边，在腮帮子上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换了一边脸，手背反复擦了几下。

    赫远英说道：“还没掉呢，我来吧。”索性跨出门槛，快步走到当铺门口。

    于思卿仰头看着赫远英。赫远英左手捧着于思卿的下巴，右手拇指轻轻一搓，可那一粒小东西还黏在于思卿脸上。

    赫远英心下奇怪，又用力搓了几下。于思卿就不舒服得皱起了脸，雪白的肌肤泛起了一片晕红，像汤圆上抹了胭脂。

    赫远英凑近一看，才发觉那是小小一粒红痣，生在于思卿的腮帮子上。

    于思卿眨着眼睛看着赫远英，问道：“到底是什么东西啊？”

    赫远英收手道：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反应过来了，笑道：“你眼神真好，隔着好几丈，还能看见人家脸上的痣。”但觉脸上被搓得隐隐作痛，又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赫远英，笑道：“但要说你眼神好吧，你怎么又看不清是痣！”

    赫远英笑了笑。他也是因为觉得绸缎铺里气闷，才走出来松松气儿。两个孩子就站在门口说起了话。

    于思卿伸手指着河对面西边一片河房，问道：“那里状元府就是你们家吗？”

    赫远英说道：“是我奶奶的娘家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说道：“那你家在哪儿？”

    赫远英说道：“在京华。你呢？”

    于思卿往当铺后面一指，说道：“我家就在后院。”

    赫远英打眼看当铺里的光景，说道：“你家是开当铺的？”

    于思卿说道：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赫远英看见店堂里摆着小桌子小椅子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，问道：“你在练字吗？”

    于思卿拉起赫远英的手，说道：“你来看我写得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赫远英跟着他进了当铺，于思卿端端正正坐下来提笔蘸墨。

    赫远英看他在抄写当铺昔年的库簿，他练字的纸，则是从旧账簿撕下来的废页，纸上满满抄了一大片墨字：“青花缠枝莲鼻烟壶一套三件已收讫……”

    赫远英说道：“你抄别人的字，显不出自己的功力。你写点儿别的字看看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咬着笔杆道：“写什么呢？”

    赫远英想了想，说道：“写你的名字吧。”

    于思卿犹豫道：“我试试。”

    他仔仔细细落笔写字，于和思都写得很顺利，但写到第三个卿字，笔画太多，在脑中纠缠在一起，他忘记该怎么写了，忙抬头求救道：“马叔，卿怎么写啊？”

    马掌柜这时跟着去后面取货了。柜台边上一个小伙计笑道：“少东家又忘了怎么写名字了，连我都会写了呢。